文晗 | 1525年德国农民战争与近代政治革命
编者按:本文原载《古典学研究》第五辑《赫尔德与历史主义》(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5月),感谢文晗博士授权“古典学研究”公号网络推送。
1525年德国农民战争是欧洲近代史上一次波澜壮阔的革命战争。这次革命战争的重要意义首先当然体现在它的斗争规模和激烈程度上,不同于之前零星的起义或骚动(如1493年的鞋会起义以及1513年的穷康拉德起义),这次农民战争席卷了德意志的绝大部分地区,大概三分之二的农民以及为数不少的市民、工人和贵族都参与其中。其次,在后世的史家眼中,这次革命也被赋予了巨大的时代意义。早期社会主义历史学家戚美尔曼在他著名的《伟大的德国农民战争》中认为:“欧洲以后的社会运动的一切现象都包含在1525年运动之中,它不仅是多次欧洲革命的起点,而且是它们的缩影。”[2] 而恩格斯曾根据戚美尔曼的《伟大的德国农民战争》撰写了一本小册子《德国农民战争》,认为德国农民战争是德意志人民最壮观的革命之举,也是一场典型的农民反抗封建领主的农民起义;19世纪德国大史家兰克则将农民战争看作一起农民反抗压迫的“自发事件”(natural event),是“日尔曼民族历史上最伟大的自发事件”。[3] 即便从这些莫衷一是的解释中,我们仍能看出德国农民战争的重要性。
恩格斯著《德国农民战争》书影
解放社1950年中译本
农业危机和农民革命
欧洲黑死病
很明显,在1525年之前的几十年,农民的境况逐步恶化,但农民很难通过在原有体制内的改革来改善自己的生存。15世纪南德农民的斗争频繁借助于习俗法,试图以此维护农民的权利。然而,习俗法本来就是因地而异,随时代和地域的不同而变易,同时,习俗法依靠古老传统的特征并不利于农民改革现有秩序;立法权被领地政府掌控之后,农民在立法上也丧失了原有的权力。希望通过援引习俗法来维护自己权利的做法已不再可能,想要通过对原有秩序的小修小补来维护自身权益的做法也不再可行。时势所迫,农民不得不寻找其他途径来申张自己的权利。
农民革命和宗教改革
我们如果仔细审视农民革命的诉求,就会发现,农民们的政治意识实际上已经远远超出了简单的农业危机的范围。在1525年农民革命的“共同纲领”——《十二条款》[10] ——中,能够很明显地看到这一点。
作为《十二条款》的第一条,农民们提出,“从今以后我们应当能够代表全体大众拥有挑选和任命自己牧师的权力和能力”;而在第三条里,农民们声明,“我们将在所有正当的、基督教事务上非常乐意地服从我们选举出的、正直的统治者”,同样是在这一条中,农民们还提出“《圣经》证实了我们是自由的,并且也想得到自由”。正因为农民们认为自己是自由的,所以他们并不认为自己应该无条件服从现任统治者,而是要求选举自己信得过的、正直的统治者。放在当时的语境下,我们可以看出,这一条的实际内容相当于要求废除农奴制。选举牧师和废除农奴制,很明显已经超出当时习俗法的框架范围,也不是单纯的经济原因和社会原因能够解释的。如果说《十二条款》中仍然有许多条目是直接针对经济利益的诉求,那么这两条已经超越了各地具体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差别,而成为一种普遍性的诉求。它质疑的不仅仅是封建制度下具体的社会经济政策,更是整个封建制度本身。
农民们之所以能够在实践上提出如此革命性和颠覆性的诉求,实际上要归功于宗教改革的出现为农民们带来了新的政治意识,我们来看看《十二条款》的结论部分:
第十二,我们相信并且决定,如果这些条款中的任何一条或多条不符合上帝之言(对此我们表示怀疑),并能够用《圣经》向我们证实这一点。只要能够用《圣经》证明(这个条款不符合上帝之言),那么我们将废除它。如果我们的条款得到批准,但后来又被发现为不合理,那么从那一刻起,这些条款将中止、无效和废弃不用。同样,如果《圣经》确实表明,某些怨情是违背上帝和给我们的邻居造成负担的,我们将为这些抱怨留有位置,我们将宣布将它们包含在我们的条款之中。对我们而言,我们将完全按照基督的教导生活和行事,我们将通过基督的教导向我们的主祈祷。因为只有他自己,别的任何人都不能,给予我们正义。基督的和平将与我们所有的人同在。[11]
德国农民们提出十二条要求
他也曾在一篇名为《施瓦本农民问题十二条款中关于和平的告诫》的文章中言辞激烈的说到:
这篇文章要使所有的人平等,从而把基督的精神王国变成一种外在的世俗王国。绝不可能!没有人的不平等,尘世的王国就不能存在。有些人必须是自由的,其他人必须为奴,有些人必须统治,其他人必须臣服。[14]
对于农民革命战争,路德的基本态度是坚决不赞成的。他不认为应该推翻领主和贵族的统治,相反,他认为世俗统治的权威也是绝对的。这种看法的根源实际上是他那奥古斯丁式的两城论的信念。路德同奥古斯丁一样,认为上帝建立了两个国度:精神的和世俗的。如路德所言,“世俗的世界,由宝剑统治,能够被眼睛看到;精神的世界,由恩典统治,并宽恕罪”,这几乎是《圣经》中耶稣那句“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的翻版。而相比《圣经》更进一步的,则是路德对世俗政权的承认。
路德张贴《九十五条论纲》
虽然路德的学说已经足够对教会的权威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但他在世俗政权上的保守使得他并不支持农民们对教会和世俗政权的双重革命。尽管如此,农民的政治诉求虽然没有得到路德的支持,却仍在宗教改革运动中找到了同盟。虽然宗教改革神学都认同因信称义和《圣经》是唯一权威这些宗教教义学说,但在国家学说方面,宗教改革者们则表现出了各种不同的倾向。在传统叙事中,德国农民战争的大背景虽然是宗教改革,但它实质上的领导人并不是路德,而是闵采尔(Thomas Münzer,1489—1525年)。闵采尔虽然早年与路德交好,但后来思想越发激进,因此最终与路德分道扬镳。从世俗层面来看,他的主张是认为凡违背主的启示的人,都必须毫不怜悯的予以消灭,而上帝之国将由劳动人民,首先是农民建立起来;而从精神层面来看,他在严刑拷打下的一句供词便足以概括,即“万物公有”。[17]这种看法实际上是对路德思想的彻底化,他从基督徒的平等自由出发,将这一原则应用到现实政治上,坚定地站在了被压迫被损毁的劳动者一边。闵采尔合乎逻辑地将宗教改革的思想推向了极端,而没有在天国与人间之间做出妥协。说到底,闵采尔实际上是在末世论的原则下为建立最后的世界而奋斗,这一革命神学所建立的世界恐怕只能如本雅明的新天使一样,在微弱的弥赛亚的期盼中,从废墟中徐徐升起。
在茨温格利看来,福音的律法应当是国家律法的基础。[19] 换言之,在路德看来分属两个不同世界的福音和律法,在茨温格利这里得到了统一。福音不仅只是属灵的,还与公共利益成为两个相互依赖的概念。实现了福音,就是实现了公共利益。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福音和律法就成为完全相同的东西,实际上,在福音和律法中仍然存在分别,只不过律法需要由福音来奠基。换言之,在“神法”[20]、自然法和习俗法之间,茨温格利认为,习俗法无疑要符合自然法和神法。如果习俗法违背了自然法和神法,就必须对这种“旧法律”做出全面检查。而自然法,也只不过是“圣灵的领导和向导而已”。一切都奠基于神法,但针对具体的社会经济问题,习俗法可以有自己的体系。因此,在讨论各种政制形式时,茨温格利持一种类似于亚里士多德的共和理想,认为将教会和政治团体融为一体的制度是最理想的政体。他支持采取代议民主形式的贵族政体,反对君主制和民主制。他还和亚里士多德一样,认为君主制易于蜕变为暴君统治,而民主制则易于成为暴民统治。因此,不同于路德从其过于保守的立场出发对农民革命的激烈批判,也不同于闵采尔从其激进立场出发试图直接建立一个最后的世界,茨温格利较为中道的思想框架,实际上成为农民革命的指导原则。他所试图建立的国家,其原则应该是神法为习俗法奠基,同时习俗法可以依据各地不同情况稍作修订。然而,即便是这样一个相比而言较为温和的革命框架,仍然被既得利益群体视为洪水猛兽而无情扑灭。
结语
不论其最终的结局如何,诉诸“神法”使这次农民运动蒙上了一层近代政治革命的色彩,1525年的农民革命由此可以被视为第一次近代意义上的革命运动。与韦伯对新教与资本主义关系的考察类似,我们在1525年的农民革命中也能看到类似的宗教动因在起着巨大的作用。也正是由于宗教改革运动与农民革命相互交织的这一状况,使得我们不能简单的将这次农民运动看作简单的“暴动”或“动乱”。不同于以往由教会法或封建法所引导的起义,这次运动之所以能被看作“革命”,正是因为其诉诸于因信称义的“神法”,而此“神法”恰恰构成了近代个人主义的源头,并为现代政治思想奠定了基础。[22]正是因为有“神法”的支撑,农民革命才能从总体上截断中世纪法律和政治传统的连续性;也正是因为有“神法”的支撑,农民们才能超出具体政治、经济以及社会结构的差别,从各地特殊的传统和习俗中脱身出来,共同朝着一个普遍性的目标迈进。基于这些理由,这次农民运动实际上标志着一种新的政治思想正式登上了历史舞台,并同时成为早期近代普遍危机的一个具体表达。起义的纲领和思想,标志着封建体系的政府形式逐渐被一种中央集权式的民族国家模式所取代,而近现代政治中脱胎于神学话语的激进与保守之争也出现在农民运动之中。农民运动是近代政治革命的第一次尝试,虽然以失败告终,却宣告了一种新的政治思想在历史中的出现。
注释
[1] 对这一历史时期内世界范围内普遍的危机被非常宽泛的概括为“17世纪的普遍危机”(The General Crisis of the Seventeenth Century),这一时期大概从1500年一直持续到17世纪上半叶。一般认为这一时期的动荡不安标志着资本主义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不过,许多试图跳出西方中心论的研究会将中国明清间的王朝更迭也看做是这一普遍危机的一部分,从而将这一危机扩大为一个世界历史的叙事,而非仅仅是欧洲范围内的变革。本论文仍然采取一种较为传统的视角,也就是将这一时段看作是古典世界向早期近代世界转变的转折点,虽然这一转折具有世界历史意义,但并不代表世界范围内所发生的变革都具备类似的动因。参见G.Parker, and L. Smith, eds. The General Crisis of the SeventeenthCentur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4. F. Wakeman, China and the Seventeenth CenturyCrisis. Late Imperial China 7:1-26,1986. 亦可参见MichelFoucault, Sécurité, territoire,population, Cours au Collège de France (1977-1978), Paris: Gallimard, 2004.
[2]戚美尔曼著,《伟大的德国农民战争》,北京编译社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4页。
[3] Leopold von Ranke. Historyof the reformation in Germany.Sarah Austin trans. Robert A. Johnson edit.Kessinger Publishing. 2007.
[4]阿伦特著,《论革命》,陈周旺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23页。
[5]如巴林顿·摩尔所言,“有关德国大革命地区农民和资产阶级在中世纪末期就已经非常富有的证据是如此丰富,以至于我们已经不可能再相信,是普遍的经济状况恶化引发了农民暴动。”见巴林顿·摩尔著,《专制与民主的社会起源》,王茁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481页。相反的意见可以参看R·H·托尼著,《宗教与资本主义的兴起》,赵月瑟,夏镇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第47-72页。
[6]因为一旦与其他领主的农奴结婚,其子女和死后的财产归属必然会引起纠纷。
[7]这一点与之后我们要讨论的习俗法和神法相关。之后的农民革命诉诸神法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仅就习俗法而言,农民们并没有太多法理上的优势。
[8]关于人口问题在早期近代国家的变革中所产生的重要作用可参见杰克·A·戈德斯通著,《早期现代世界的革命与反抗》,章延杰,黄立志,章璇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
[9]布瑞克著,《1525年革命——对德国农民战争的新透视》,陈海珠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44页。
[10]《十二条款》译文见《1525年革命——对德国农民战争的新透视》,第222-228页。
[11]《1525年革命——对德国农民战争的新透视》,第227-228页。
[12]路德著,《路德三檄文与宗教改革》,李勇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16页。
[13]《路德三檄文与宗教改革》,第217页。
[14]转引自《宗教与资本主义的兴起》,第66页。
[15]许多人认为路德要为纳粹的兴起负责,但很多相反的意见也认为,路德的个人良心神圣不可侵犯论等学说同样也为近代西方宪政的兴起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实际上,这些互相反对的意见反倒可能映证了施密特的判断,他认为所有现代西方的政治话语都是神学话语的翻版。
[16]见蒂利希著,《基督教思想史》,尹大贻译,东方出版社,2008年,第230-231页。
[17]丁建弘著,《德国通史》,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7年,第57页;《1525年革命——对德国农民战争的新透视》,第164页。
[18]《1525年革命——对德国农民战争的新透视》,第179页。
[19]《1525年革命——对德国农民战争的新透视》,第177页;《基督教思想史》,第235页。
[20]一般认为,“神法”是上帝通过启示而反映在《圣经》中的律法,这一点对天主教和新教而言都是相同的。宗教改革并不反对“神法”,而是反对教会法。路德认为教会法是教皇权力的象征,而每个教徒并不需要通过天主教会的中介就能直接领受上帝的神恩,因此教会法是不必要的。
[21]见摩尔著,《专制与民主的社会起源》,王茁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448-449页。
[22]见伯尔曼著,《信仰与秩序》,姚剑波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27,第133-176页;斯金纳著,《现代政治思想的基础(下)》,奚瑞森等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吉莱斯皮著,《现代性的神学起源》,张卜天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2年,第135-169页。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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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鸢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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